告别色戒

     
      终于要写下一个这样的标题了。
      从摸到张爱玲的手稿开始,到终于写了一篇完整的稿子交出去之后,这部电影折磨了我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去电影院看了两遍《色,戒》,看了两本金熊白的 《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重新看了张爱玲、胡兰成。
      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故事,郑苹如和丁默邨的故事,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一篇一篇地在张爱玲清疏的字迹里、民国旧人的叙述中、电影让人心慌的音乐节奏里慢慢浮现,甚至渗透到梦境中。民国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味道并不好,是苦涩的年代,一些人的十里洋场、醉生梦死,更多人的流离失所、一脸张皇。满地都是破碎的声音。
      要感谢收留他们的李安。真实的他们已经被遗忘太久了。
 
      一群衣衫破旧的士兵列队走过,路边卡车上,逃难的女学生冲他们大喊:打了胜仗,就嫁给你!
      影院里许多人笑了。电影里的士兵们也笑了。旗帜飘扬,是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是影片一个平淡的场景,但我一直忘不掉。总想起去年在成都遇到的一群古稀老人,说起往事,笑声爽朗,眉目间还有当年的荣光。这些国民党军的年轻士兵,一生都沉溺在自己的二十岁。此后苦难种种,只是叹声“命运弄人”,而已。 
      
      电影里,是1940年代的乱世。女大学生王佳芝色诱特务头子易先生,协助革命同伴为民除害。原本一个模式化的女英雄,在李安的镜头里,却难逃人性幽微,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王佳芝真心爱慕的男同学邝裕民,给她讲国仇家恨,给她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带着她演话剧,在香港大学的礼堂里,高喊“中国不能亡!”——几百个观众站起来,流着泪齐声应和:“中国不能亡!”“中国不能亡!”……这样的场面,真的震撼了她。她只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女生呵,她愿意怀着爱做一切事情,无论是为了邝裕民,还是为了国家。
      邝裕民总是满腔热血,就像所有背负着家国理想的有志青年一样。他号召话剧社的同学们一起去暗杀汪精卫的特务头子:“我们演多少话剧,都比不上真的杀掉一个汉奸来得有用!”
      说完,他盯着王佳芝的眼睛:“我不是要勉强大家……”欲言又止。
      王佳芝当然懂,她笑了:“我愿意和大家一起!”一字一句,手紧紧和同学们握在一起。
      怎能不呢?这里有她喜欢的人,也有她模模糊糊的理想。
      听从邝裕民的安排,王佳芝扮演嫁给香港商人的麦太太,负责接近和引诱目标——“汉奸走狗”易先生,给同学们的暗杀创造机会。“记住,这不是演戏”——临走前的嘱咐成了现实。这一次,她再也没能走出这个角色。
      易先生是汪精卫手下的特务头领,暗杀敌人和防止被敌人暗杀,是他的主要工作。在1938年,汪精卫冒天下之大不韪成立伪政权后,全中国几乎都成了他们的敌人。这是一个终日生活在恐惧、绝望和孤独中的男人,他身边随时随地跟着保镖,“从不去黑的地方”,从不相信任何人。直到他遇见了“麦太太”。
      他不知道,为了遇见他,她几乎牺牲了一切。
      只是这一点也不浪漫。她和他的太太打牌,输光了所有的钱;她和别的男人睡觉,因为勾引他的一定不会是个处女。这一切她的同学们都在安排,在支持。
      她只是在每晚褪下丝袜时有些疲惫。她只是在看见邝裕民的时候有些默然。
     
     
     
      他们终于相遇了。她不动声色,最小女人的样子,年轻的身体单纯得花朵一样。他则像低沉怒吼的兽,疯了似的撕扯她,用最原始、粗暴的性和虐。她恨他,她要报复,对于这样戒备在深渊里的男人,只有进入深渊,才能征服他。
     “你一定不相信,我恨你。”她幽幽地说。
     “我相信。”
     “我恨你。”
     “我相信!我已经很久不相信任何人了。可是你说的,我相信。”他突然发狠。
      她盯着他良久,轻叹:“那你一定很寂寞”。
      扭曲的肉体在汗水和泪水中交缠——李安说的没错,这是爱的地狱。在地狱里融合的那一刻,他才感到自己是存在的,她也终于才有了一些真实的感觉。“我让他钻进我的身体,可是他也像蛇一样,钻进我心里。”
      性而后爱。在人类最本原的关系面前,他不再是人民公敌易先生,她也不再是爱国学生王佳芝。他们,只是两个背叛了自己的可怜的人。
        
      在最后一刻,王佳芝盯着送给她钻戒的易先生,楼下已经遍布埋伏。“他的侧影迎著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快走”,她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电光火石,一切都结束了。
      他顿时明白了,飞奔下楼,跳进防弹汽车呼啸而去。她慢慢走回大街上,音乐渐强,如此怅然。
      结局很简单。革命事业毁于一旦,她和她的同学们共赴刑场。她最后见到了邝裕民,伤痕累累地跪在她旁边。他望着她,眼神苦涩。她却淡淡地看他,就像做了一场梦。
 
              
 
      六十年前那一场宏大的战争,民族太大、国家太大,个人太小。这是张爱玲所不屑的,也是李安为她,所着力反抗的。李安说:“她是勇敢的女子,敢于把女性的生理上的享受写入以如此父权、如此男性化的战争为背景的故事里。她是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主题放在如此巨大的画布上的?——那是那么小的一滴水,可它激起的涟漪却大得惊人。”
 
      “干净版”的电影删掉了七分钟是可惜的。并不见得电影有多么好,只是删去的部分,实在是精华。
      梁朝伟和汤唯四场彻底的性爱演出,惊呆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完成了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彼此回归。李安说,这些付出了巨大牺牲的表演,是他们所有人的终极演出,“它们是生命和死亡,是人物性格的真实体现。”
      尽管裸露,却一点也不激情,不美好,更不会教别有用心的人激动。你只会齿冷、压抑、难受、绝望——就像许多朋友出来影院后说的:“不色情,真的,那根本不是色情……”
 
      另外删掉的,还有一场“过于残忍”的暴力场面,我个人最喜欢的地方。
      那是一次意外的谋杀。易先生的手下发现了同学们的行刺计划,到他们的住处进行要挟勒索。无奈之下,他们要杀人灭口。从没有杀过人的年轻学生,比被杀者脸上流露出更多的恐惧。他们拿刀的手是颤抖的,要靠发泄式的大吼才能把刀一寸一寸、活生生地刺进肌肤,但是因为紧张,谁也没有刺中要害,一个人精力耗尽,另一个则哭着扑上去补上一刀,汉奸浑身是血,足足中了八刀,才最终死去。每个学生身上都沾满了血,血从房间里一直流到楼梯上……
       这场戏的震撼,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敬佩李安。
       谁是生来会杀人的,即便面对国仇家恨,甚至战争。“爱国”——多么伟大而崇高的一个口号,行使的第一步,却是如此反人性的——“杀人”。无论背负了多少社会角色,为了多么高尚或者卑鄙的目标,人性都是无法回避的。乱世不见人,李安要重现的,就是人这个字。
      
       不喜欢《色,戒》的电影结尾,是我心里的败笔。
       张爱玲的原著里,易先生下令枪毙学生,随后回家,看见太太们在打牌,于是微笑着加入进去。就这么结束了,清冷得让人心慌。
       他们说,李安毕竟比张爱玲慈悲。他让易先生回到家,推开王佳芝曾经留宿过的房间,坐在她曾坐过的地方,就那么,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梁朝伟的眼神啊,真的是好。但是这个有一点温度的结局,反而让我有些怅惘。李安毕竟不是张爱玲,呵呵。
      
       万分喜欢汤唯。她的演出,胜过了梁朝伟,我打一百分。      
       这三个女人的纠缠:
        
             郑苹如(真实)                        张爱玲                                    王佳芝
 
  

       好了,最后,大家快快推荐我一部好电影,让我赶快从《色,戒》的影子里走出来吧,呵呵……
  

2007年10月18日

告别色戒 已经有 14 张纸条儿了

  1. 发伟 说:

    还是张爱玲的结尾好
    含蓄/残忍,真实.

  2. helena 说:

    很喜欢你的文字,分析的透彻而有见地。 是一片很吸引人的影评。

  3. 七七 说:

    张爱玲写得结局,就是不动声色的残忍。
    她写得好几部小说的结局,都是让你当时哭笑不得,再回想却又觉得荒凉。残忍都残忍的含蓄。
     
     
    PS:我要看无删减的《色戒》啊~~~~~~~~~~我要看……我要看……

  4. Unknown 说:

    原來是這樣,我一直在想有個地方不對味道,其實就是梁朝偉表現出來的仁慈與掙扎,讓人覺得不對味道,看了你的分析,終於知道味道差在哪一口氣上面了! 哦嘎

  5. zhuying 说:

    大家始终关心的是被删节的部分,这才是冷漠残忍啊,只是无力驳回,只会说,真的不是那样的

  6. yimin 说:

    我一個星期看了兩次。第一次全屏顯示看三級片。這篇文章我也看了兩次。寫得真好

  7. 唐子 说:

    足版<色戒>,等着我!
    给安安问好,写得很赞!
    http://tangzi0102.blog.sohu.com

  8. Brimstary 说:

    看小津的吧

  9. Lin Na 说:

          写得真好。
          安安好文~~~! 

  10. 婷婷 说:

    没看过呢还,不过很期待,尤其是看过老姐的文章后啊
    我链接到我blog里吧,让朋友也感受一下:)

  11. 说:

    第一次留言。因为看完安的这篇文章心里隐隐的疼,甚至有想哭的感觉。其实还没有真正去看这部电影,但七七八八的看了很多相关的影评和文章,感觉像一个谜绕在里面不能解开。看过这篇文章觉得清晰了很多,那种压抑和痛苦清晰了很多。
    “李安说:“她是勇敢的女子,敢于把女性的生理上的享受写入以如此父权、如此男性化的战争为背景的故事里。她是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主题放在如此巨大的画布上的?——那是那么小的一滴水,可它激起的涟漪却大得惊人。’”不愧是李安,更不愧是张爱玲。

  12. 说:

    忘了说,,安写的挺好的。

  13. 万一 说:

    Zwartboek 推荐给安安

  14. Fan Yuting 说:

    写得真好,我也觉得张爱玲的结尾更好一些,因为更真实。
     
    “尽管裸露,却一点也不激情,不美好,更不会教别有用心的人激动。你只会齿冷、压抑、难受、绝望……”这个我倒不太同意。我觉得很激情啊,那还不是激情的话,什么是激情呢?我觉得那是他们最深层的欲望和恐惧在交战,除了性,再找不到其它更畅快淋漓的方式了,虽然说这也是最绝望的解决方法。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彼此还是需要着这样的激情,虽然是绝望,但起码各自找到了渲泻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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