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诗歌的城市

2006.4.8

     很遗憾,在浸会大学的“狮子山诗歌朗诵会”济济一堂地闭幕之后,在余光中、郑愁予、蔡炎培、岑昆南几位大诗人亲自登台朗诵诗作之后,在香港学生们认真地坐满了整个讲堂之后,在被现场的诗人感动的落泪之后,我仍然要写下这个题目——香港,没有诗歌的城市。
 
      狮子山诗歌朗诵会据说是香港每年一度的诗歌盛会,总会邀请重量级的大诗人和香港本土青年诗人一起参与,吟诵自己的作品。听起来是很有气氛的一件事,让人想起古时“曲水流觞”的风雅,想起在大学校园里,曾每周一聚的“暗涌”诗社。还记得在年轻的珠海,不知道是源自哪般的冲动,我曾独自爬到图书馆顶楼的冷却塔顶,在那个据说是校园最高点的地方,和着骄阳和海风大声朗读北岛、海子。我没有诗人的灵性,绞尽脑汁也写不出音符一般的诗句,但我真愿意被这些流动着的美好打动。
 
      所以,在浸会大学的邀请信上看到那些让人不敢相信的名字:余光中、郑愁予……心里立刻涌起朝圣者一样的激动和虔诚。天哪,是余光中啊,是那个“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是那个“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的余光中啊……
 
      很兴奋地到了浸会,兴奋地看到瘦小的,白发苍苍,但是精神却极好的余光中,看到像黑道老大一样的蔡炎培,中规中矩的郑愁予,流浪画家模样的岑昆南。整个会堂渐渐坐满毕恭毕敬的学生,气氛和谐。随后开始致词,院长,到校长,到老师,到主持。一轮致词和感谢结束之后,老年青年诗人被一个一个请上台,前前后后十五个,大家西装革履,手握主办方发的礼品,站成一排,然后在主持人的号召下,摆各种各样的pose,换各种各样的背景,大红布的,风景画的,学校logo的,诗人作品的,拍照。主办领导站在最中间,展示极其职业性的灿烂笑容,相机一片闪烁,时间过去,被挤在一旁的余光中们表情逐渐僵硬……我愣愣看着台上,突然有种错觉,这朗诵会,是要结束了?
 
       身旁的香港同学告诉我,香港的惯例是,不管什么活动,拍照是最早进行的,一是怕结束时人都跑了,二是照片对于主办方是唯一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定要有礼品,一定要有logo,一定要笑容灿烂……
 
        然后我看着台上西装革履笑容职业的一片人,更加茫然。这是诗歌朗诵会?还是香港贸发局的贸易洽谈会?脑海里那些执着而疯狂,朴实而灵性的诗人哪里去了?面前这些,真的是诗人吗?……我知道是我幼稚了,诗人也是食人间烟火的,但主持人的介绍在耳边回响,依然让我浑身针刺一样的难受——“这些都是香港的冠军诗人,都在各个大学文学奖里拿第一名,都是得冠军的最棒的诗人……”诗人,有冠军亚军季军之分吗?诗歌可以像GDP一样量化地被比较吗?北岛、食指这样的诗人可曾拿过一个什么冠军吗?
 
       拍照结束,朗诵会终于皆大欢喜地开始了。配乐很动听,诗人朗诵得很动情。观众也很认真,结束开始时绝对报以掌声,离席时绝对静悄悄,有人在朗诵的时候决不会在四周走动,从没有听到手机铃声,也没有听到不合时宜的聊天。很文明的香港人。但,就在这些礼貌的观众里,很遗憾地,你听不到一点共鸣或者反馈。
 
       每每诗歌读完,台下会有习惯性的掌声。动作比较夸张,懂得讲两句笑话的诗人,会赢得比较多的掌声,和大笑。而朗诵过程中那些精彩的让人忍不住叫好,或者感动的让人忍不住落泪的字句,回响在大堂里,下面连轻轻的叹息声都听不到;主持人上台也是只字不提,一个朗诵完另一个立即上台,礼貌的报幕千年不变,不管之前诗歌气氛如何,话音一落,立刻有效率地切换频道,感觉好像旅行团的导游,两个小时一到,不管景色如何,立马赶鸭子走人,理由很简单,赶车嘛。
 
       也好,也好,至少规矩。
 
       但既然规矩,又何来诗歌?诗,从来不都是随性而至,无从定型的产物吗?
 
       香港的著名老诗人岑昆南在会上朗诵了一首诗。为了便于理解,他没有逐字逐句读,而是用了说台词的方式,用粤语把诗说了出来,但却异常感人。诗歌是写老人70岁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故园被拆掉时的感觉,以及对逝去母亲的想念。
 
       “惊觉此生无爱无念
        南山烈烈  君子作歌
        行乐于结构与解构之间
        妈  你不会知道的
        生我的地方变了一个小公园      
        ……
        妈  不必牵挂
        时光流逝  在地下
        你开心吗  开心吗
        此时此地的后现代
        价值年轮完全消失了
        我已不是叛逆的人子
        妈  只要听到你的笑声
        只要看到姐姐的展颜
        只要父亲常伴你身边
        天空便自然蓝得不可收拾了
        ……
        妈  你一定记得清清楚楚的
        在你怀里我究竟哭过多少次
        多少次  在小孙女的脸上
        倾听着岁月的呼吸……
        我没有教她临摹唐寅的画致
        也没有叫她多读卡夫卡
        没有必然这样或那样
        她想怎样就怎样
 
        此刻看来   妈
        这一切一切……
        都不重要了
        妈  好想念你  好想念
        跟你前往街市买饭的日子
        妈  开心么
        要开心啊……
 
        再进入小公园
        深深吸一口气
        准备下世
        怀胎十月
        承受腹你产你之痛楚
    
        落地三声喊
        我听到了   妈   且让我身报
        你鞠我畜我育我之辛劳"
 
        七十多岁的老人用很家常的语言,微笑着读完这首诗。听到“下世怀胎十月”的时候,我已泪流满面,却听到满场大笑声——那一刻,简直要出离愤怒了,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昆南老先生也在笑,他用特别大的声音和动作读完最后两段,引起了全场笑声,他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妈,且让我身报,你鞠我畜我育我之辛劳”,最后一句话音甫落,全场掌声笑声一起响起,然后主持人上场,笑嘻嘻地说:“大家感受到昆爷的活力了吧?”然后全场又笑。
 
        我的眼泪挂在脸上,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就算场下观众有很多是中学生,就算他们还不能理解老人的深情,但是主持人是大学的语文老师啊!简直是……简直是……
 
        朗诵会仍在继续。规矩、礼貌的观众,有秩序的会场,在哪里都会赢来香港文明的赞誉,唯独在这里,它们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
 
        不由得想起龙应台的一句评价,商业巨人,文化侏儒。这样说香港也许偏颇了,不公平。但至少有一点是一定的,如果用作品来比喻,香港,可以是一篇中规中矩的论文,优美的散文,一个很有魅力的故事,但,绝对不是诗歌。

2006年4月20日

没有诗歌的城市 已经有 5 张纸条儿了

  1. 翔宇 说:

    别人都笑自己哭怎么了,至今很清晰的记得自己小学时候在安静的教学楼(上课中)里放声狂笑的情景,还是在校长室旁边。基本上在精神上我们应该做一种独立的动物。
    其实我并不是很同意一些观点,可能是因为我并不喜欢那几位诗人,我更喜欢基本的东西,比如海子,或者割裂开传统的东西比如韩东、于坚、杨黎。我所要的诗意,有时就在汗水和尘土之间,在汽车尾气和柏油路上的污迹之间。所以香港也许不是诗歌,但香港一定有诗歌,因为诗歌的存在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我们“。
     
    “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么他只能唱自己的歌。所以诗人这个行当应该取消,每个人都要做自己的诗人。“     ——王小波《黄金时代》
     
    他说的多好啊,他没写过几行诗,可对我来说他是像海子和屈原一样的诗人。

  2. zhuyun 说:

    诗歌是孤独者永恒的国度。
    但这个城市太密集,连孤独的空间都没有。
     

  3. 艾墨 说:

    rezxy,诗歌的存在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我们“。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同意你说的汗水与柏油路尾气里的诗意,诗本来就不是高尚或者美好的产物,诗本来就是生活里大颗粒的粗盐。
     
    我不知道,我曾跟你说过觉得这个城市没有灵感,一切都太有秩序了,太井井有条,太按部就班。所有的东西都会按照time table发生,没有surprise,没有unexpectation。甚至没有肮脏,没有街上偶尔窜过的老鼠,街边偶尔喝醉狂吐的工人。没有什么东西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偷盗或者抢劫。人家说在深圳一过罗湖口岸,那种二十度的冷气就让你知道到了香港,一切都安全起来。多好,其实这里连温度都是恒定的,春夏秋冬一律二十度。
     
    其实这里有好的诗歌,有“割裂”的力量。但是也许我没有那么独立,这个城市让我觉得无比安全,孤单,以及让我突然明白,原来所谓“文明”,也能成为无法摆脱的束缚的力量。

  4. Lin Na 说:

           只要有心 和诗意, 哪里都有诗.
           不过系 诗的格调不一样罢了…..
           那个诗歌会, 好象是商业化了…..确实……挺无奈的.
            

  5. 小明 说:

    这诗让我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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