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

     从SPACE上消失了很久,想要回归了,毕竟,生活总要继续下去,而且要好好地继续才行。
     这些日子,去了贵州、无锡、北京、广州、吉首、凤凰。我发现,自己渐渐拥有把一座陌生城市立刻变亲切的能力。
     坐在汽车后座,蜷缩起身子,然后仰头,看窗外——他们的样子,其实都很相似:
     天空是抹布样的蓝色,各式楼房高高矮矮,蓬勃无序,高大的道旁树,阳光穿过脏兮兮的树叶,洒在发愣的人们身上。
     司机师傅无一例外对这世界满腹牢骚。我却不用,我是过客,考察苦难,记录,传播,然后离开。纵使走进过最核心,任务完成,挥挥衣袖,也就立时走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回忆只关乎些不着调的花絮。
     比如贵阳城附近的花溪、青岩,好吃的豆腐干,猪手,玫瑰糖;比如瓮安,深更半夜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追尸,真是追尸,和俩同行讲鬼故事壮胆;比如在北京疯狂的奥运,喧闹的南锣鼓巷,让我错过了无数次的沙漏咖啡;比如张家界到吉首的路上,那漫天遍地的星星,银河清楚得像要掉下来,逼得你眩晕;比如数次和警察叔叔软磨硬泡的经历,数次在网吧通宵写稿的经历,数次被强迫删除照片的经历;比如,在告别了这一切之后,在凤凰的小客栈里,喂蚊子,看沱江,醉生梦死。
     有时候很闷骚地想一下,忘掉责任感,这也算传说中“在路上”的生活了吧?
     可就像冯唐他老人家常干的,人要是闷骚起来,撒泡尿都觉得很诗意。
     现实才不是那么回事。我的现实,牢牢地钉死在香港,一次次逃离出去,想要喘口气,回来的时候,只发现更多不堪回首。
     ……
 
     当眼泪被哒哒的鞋跟踩在脚底,这片海岛依然繁花似锦,只是愈发苍凉。
     有一种痛,叫做成长。煽情的电影都喜欢这么说。
     这些日子,我学会的事情是两个字:静候。
     好好努力,做一个值得被爱的人。然后静候。
     白马西风,颠沛流离,小桥流水,日晒竿头,都没有关系。只要心安,心安即家。
    

2008年9月27日  11 张纸条儿了已经

Belief

      我在想,要是有人对我说,这生活,连同它的爱、它对真理和幸福的渴望与追求,还有这夜间的闪光和远方哗哗的流水声,都是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谁这么说,我永远都不会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可以永远牢固地建立起这样的生活而斗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摘自《一生的故事》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2008年9月17日  4 张纸条儿了已经

其实

四川归来,其实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不是像你们看到的那样,甚至,也不是像我写的那样。
我匆匆而来,踩在成堆的废墟和尸体上,在遍地都是的绝望里随便捡起几枚,让你们看见,然后匆匆离开。我不明白,这算什么?
做人永远比做记者重要。
可是在四川,我做不好人,也做不好记者。
帮助别人是需要极其慎重的事情。
可是在四川,因为这个我觉得如此罪恶。
……

2008年5月30日  12 张纸条儿了已经

告别北川

■张洁平

题记:当我决定,关掉所有新闻,静下心来,整理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时,我想,我已经是在告别北川了。县城路口清晰可见那块巨大的奥运倒计时牌,上面的时间,停止在“距离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还有88天”——5月12日,这座小镇山清水秀的画面,永远定格。

        县城里有许多人在忙碌,但扑面而来的,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是5月17日的北川,距离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五天。十二层纱布的医用口罩阻挡不了空气里的死亡气息,整座县城,像是被地下伸出的巨手突然碾碎了。

      尽管从电视画面里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走进北川的这一刻,我们仍然呆住了。

      这个羌族自治县城,坐落在群山环抱的谷底,河流穿城而过。曾经形成绝美风景的地理环境,却在地动山摇时带来了加倍的灾难。

      四周的山体出现几万立方米的大滑坡,滚落的巨石压垮了山脚下的大量住宅。县城内几乎所有道路都拱起、迸裂。老城百分之八十、新城百分之六十的建筑在大地剧烈的晃动和拉扯下完全倒塌,汽车残骸散落在河沟里、山体中、废墟上,触目惊心。

      几乎所有救援者都说,北川,是这次四川大地震中,被破坏最惨烈的重灾区。

被撕碎的北川县城

      22岁的冯小莉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刚离开家一个月,怎么变成这样……”

      地震发生前一个月零五天,小莉刚告别北川村寨里的父母到广东佛山打工,听闻家乡地震,立刻往回赶。“我看到电视里的北川,一直不肯相信。真的,我现在看到了都不相信,怎么会这样……”在从安县进北川的路上,我们的车接上她。她说村里的父母平安,但住在北川县城里的舅舅一家,一直音讯全无。

     小莉带我们走进县城,“这条小路,我原来上学就走这里……”她指着大片大片的巨石说,小路就在山边,早已被落下的大石填满。“还有这里,这里本来是条小河……”她犹豫地指向地底的一处凹陷,我们脚下的路高高拱起,另一半马路陷落到地下,断裂的路基覆盖的地方,就是小莉说的小河。

     要不是浮起的车辆残骸,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应该很美。两边是翠绿的高山,山脚下田野里,掩映着一片一片小楼。

     只是如今,站在河边遥望对岸,谁都忍不住要落泪。

     没有一处完好的房子,有的塌成两三米高的碎石,钢筋狰狞地裸露着;有的四层楼只能看到歪歪扭扭的一层,下面三层完全陷进了地底;有的楼整体向前翻倒;也有的倾斜40度勉强竖立着。山像是被削平一样,滚落的巨石和震动吞没了一切。

     被放进了深蓝或深黑硬袋的尸体随处可见,酸腐的气味渗透了整个县城。经过一个废墟时,两个救援者正在商量:“袋子不够用了,要不大人和小孩装一起吧……”

     有个男孩一直坐在河边,望着对岸,很久很久。他指着对岸一座还勉强立着的四层楼告诉我,“七个亲人在里面”。那找到了吗?他摇摇头:“那栋楼原本是五层的……”我心一紧,那你的家人?“他们在一楼。”男孩一字一句地说,面容痛苦扭曲。

     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他就转身跑了,没有回头,只是双手掩面。

救出49个只活了22个

     救援的队伍仍在大大小小的废墟上工作,但时间过去五天,希望毕竟太渺茫。

     李广智是辽宁消防总队大连支队的队员,他和队友13日就徒步赶到北川,是最早进来的一批救援人员。他们51个人已经在北川四天三夜,“前天还救出11个人,昨天只救出1个,今天……”李广智回头看看坐在地上便能睡着的疲惫战友,不说话了。

     他们赶到北川的时候,是急行军几个小时,爬过泥石流覆盖的路面赶来的。车辆不可能进入,大型机械也进不来。51个人的小分队,全靠了几台可携带的切割机救人。“我们三天多一共救出了49个人,最小的两岁半,最大的七十九岁半……”李广智接着叹口气:“可是只活了22个,有27个人一出来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皱紧眉头,“在里面的时候说话还好好的,问疼不疼,哪里疼都会回答,有的声音还很大,有的还和我们聊天,听上去精神很好。可是一出来就不行了,一抬出来脸就白了,然后就没气了,真是很……”

     李广智说这真是丧气,很多伤者是队员冒了生命危险、费了很大精力救出来的,出来就不行了,大家都很难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队员们振作了。”

儿子,爸爸带不走你了

     在县城的最深处,是中国人保的北川分公司大楼,四层楼垮成了完全辨认不出样子的废墟。两个中年男人趴在废墟上一边翻拣,一边大喊:“蒋文大……!”“蒋文大……!”

     发现生还者了?爬上废墟,我抓住一个帮忙翻拣的人问。

     他摇摇头。

     那是怎么?

     是家属来找儿子,他说。

     59岁的蒋元昌一听说北川的路通了,就从成都赶过来。“妈妈还在家里每天守着电话,余震都不肯离开,说一定要等到儿子的消息。”

     儿子叫蒋文大,1984年7月1日出生,再有一个月就是本命年生日了。蒋元昌向我讲起儿子的时候,突然平静下来,甚至还微微地笑:“哎呀我怎么没带照片,应该给你看看,他多优秀……”一旁的舅舅说,文大很帅,一米八的个头,很多女孩子追。他去年才从西南财经大学毕业,保险专业,应聘进了中国人保绵阳分公司,就是一个月前,他主动申请去北川县公司挂职培训的,在这里做个险部经理。

     蒋元昌说:“我们希望他留在成都,可是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去绵阳,他说服了我们,去北川,他也说服了我们。他总是能说服我们……”父母都计划好了,明年一退休,就搬到绵阳定居,和儿子团聚。

     舅舅在旁,一直反复说几句话:“周五他还请假回过成都,参加我儿子的婚礼,八点,晚上八点回去的,就没回来……”周一,5月12日,就地震了。

     蒋元昌又激动起来,紧紧握着拳头:“他太优秀了,真的,太优秀了,他的老师、朋友都不敢相信。大学毕业时他老师要留他读研究生,说成绩这么好,不继续读可惜了。可是他说不读了,他说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要去挣钱……”父亲抬起脸,老泪纵横:“他一米八啊,身体又好,能支撑的对不对?我想还有希望,我一定要来找一下的啊……”

     舅舅又扒在两块预制板之间向缝隙里大喊:“蒋文大……!”泣不成声。

     附近已经没有救援队,显然,五天过去,这里几乎已经被放弃了。

     一直陪着蒋元昌的一个姑娘是从深圳来的志愿者,看这情景,她默默跑开,硬是把三个消防队员拽了过来。“再找找吧,拜托你们,再找找……”她低声说。

     三个年轻的消防队员很消瘦,衣服已经快辨认不出颜色,他们带着一只救生犬来到。救生犬上身窜上一块石板,下身却怎么也爬不上来,两条后腿一直在抖。“它们也太累了,这几天没停过……”消防队员叹口气,抱着救生犬上了废墟。

     一切安静下来,谁都不说话了。蒋元昌的眼睛紧紧盯着救生犬,它在蒋文大宿舍的方位来回转了几圈,没有反应。消防员又拉着救生犬绕整个废墟转圈,上下缝隙都不放过,十分钟过去,救生犬还是没有反应。

    “喝口水吧!”蒋元昌打破了沉寂。他从包里匆忙掏出两瓶水,递给消防队员。小伙子推辞了,蒋元昌又掏出水果,“那吃点水果吧!”

     消防队员顿了一下,没有接水果,拉着救生犬再次上了废墟。

     几分钟过去了,仍然毫无反应。

     “他在几楼?”消防员问。

     “一楼。”一个幸存同事说。

     “刚刚压下去的那天,你们喊过他吗?”

     “喊过。”

     “有反应吗?”

     “没有……”

     三个消防员相互看着,摇摇头,拉着救生犬静静离开了。

     蒋元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子几乎要倒下去。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周围的人都掉下眼泪。

     应父亲的要求,一位摄影师帮蒋元昌拍了一张照片,就站在掩埋儿子的废墟前。

     我想象不到,这样的父子合影,需要多大的勇气。镜头前的蒋元昌一直在哭:“爸爸没能回来找你,爸爸带不走你了啊……你自己保重自己……”

     他跪下,在中国人保北川分公司的废墟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生命奇迹一直在出现,电视画面总在第一时间直播,鼓舞着全国的好心人。

     可是静静躺在这里的北川,死亡已经是铁一样的事实。

 洪水来了!快撤!

      要不是那一场湖水溃堤的大撤离,我们还没法这样决绝地告别北川。

      15:06分左右,我们一行三人正在北川老县城深处,突然地,身边所有人都开始向南跑,有人边跑边喊:“快撤!快撤!洪水来了!”

      几秒钟的时间,附近所有的军队官兵、消防部队、医护人员和灾民都加入了撤离的行列。指挥员在前面边跑边催促士兵:“快!弃车撤离!东西丢下不要了!”

      窄窄的道路上,挤满了向前狂奔的人,人人神情紧张惊恐,有小孩开始哭叫,灾民被冲散了,向后大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声音立刻被淹没在杂乱的脚步声和飞扬的尘土里。

      这不是北川的第一次险情。北川县城在峡谷之中,上游三十公里左右的苦竹坝水库因强烈地震导致的山体滑坡,形成高于地面的堰塞湖,当地人叫“海子”或“悬湖”,由于县城海拔较低,堰塞湖一旦出现险情,就会对整个北川县城带来极大威胁。据一个曾经经历过险情的同行说,部队告诉他,大水一旦决堤,只有20分钟可以用来撤离。

      15:00时,抗震救灾指挥部通过新华社发布了快讯:据“北斗一号”发回信息,北川县茶坪余震不断,海子水位迅速上升,随时可能发生重大洪灾,各部人员尽快撤离。我15:10分收到这条短信,这时身边的军人说,地势较高的新县城已经快撤完了。

     我们的车停在3公里外的任家坪,距离北川县城垂直120米。逃亡开始了,手脚并用向山上爬,眼看着身边的部队士兵连背囊都丢掉,心里真的开始害怕。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腿渐渐发沉,戴着口罩也喘不上气,前面的逃亡者还无边无际。把口罩摘掉,尘土混合着酸臭扑面而来,但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经历过一场如此惨烈的地震,生命的转瞬即逝每个人都心里明白,灾民犹是。

     我身边的一个老人,拖着小孙女跑得气喘吁吁。她们是北川背后山里寨子里的居民,地震一来路就被泥石流整个封住了,她是在断水断粮之后,带着小孙女翻过大山,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进北川县城,遇上救援部队的。谁知刚刚进城,就遇上洪水!小女孩脸上惊恐万状,老人边跑边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么多人,“不凶不凶.

     整整二十分钟,我们才终于连爬带跑地撤到了任家坪收费站。路上,一个来自浙江防疫部队的军人告诉我,所有人都撤离了,上游的堰塞湖很危险,随时可能决堤。“如果这次险情排除,部队还会去县城里做最后的搜救和清理,但是北川……”他叹口气,摇摇头。

    “北川可能很难保住了。”四川省地矿局调查队总工程师范晓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堰塞湖现在是灾区最大的安全隐患,汛期马上来了,在灾区十几个堰塞湖一旦溃决,下游的县城、乡镇将会淹没甚至被掩埋”。“有效的方法不多,因为路不通,引流很困难,目前唯一现实的办法就是加强监测、下游人群提前疏散。”

     我心底一凉,终于明白,我见到的,也许就是最后的北川。

     尽管救灾指挥部已经告知,北川不可能原址重建,但如果堰塞湖决堤,县城淹没,那便是真正的永别。

     上了汽车,随着大部队撤离,一路跟着我们的司机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川,也是最后一次了。”和同事对望,我们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车子一路开出,旁侧的道路,偶尔还有救援车辆进入。那是去救最后的幸存者。

     我没有再回头。记住残破的躯体,对死者来说是不敬的。希望他们在天堂安息,希望天堂里的北川,和以前一样,山清水秀,蝴蝶翩飞。

后记:登上去往四川的飞机,我的怀里揣着一本《唐山大地震》。钱钢说,走进唐山的23岁,“彷彿第一次從災難的角度觀察我的民族、我的同胞、我的星球。這是殘酷的,也是嶄新的。”告别四川,我终于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残破的土地上,躺着死亡,也躺着从废墟里醒来的人,他们摇摇晃晃,永不完美,却永远让人为之落泪。这是一场成人礼。

 

2008年5月22日  10 张纸条儿了已经

四川加油。中国加油。

他们说,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第一个为老百姓设立的国难日。
14:28分,我在成都天府广场,写着“哀悼汶川大地震遇难者”的黑白横幅就挂在毛泽东像下。国旗降下一半。
广场上有多少人?十万?二十万?我不知道,只知道广场上、马路上,目之所及,满满的都是佩戴小白花的人。
许多人手里举着菊花,许多人穿上了黑色的衣服。尖利的鸣笛和防空警报划破天空,低头默哀的许多许多人,都哭了。
3分钟后,鸣笛声淡去,人们仍然不愿离去。
广场中间有人喊了声:加油!
周围的人立刻应和起来:加油!四川!加油!中国!加油!加油!……
身边的小姑娘,一边掉泪一边加入进去,哭喊:四川加油!中国加油!
“雄起!”这是四川话“加油”的意思,平时只有球场上能听得到,这时候,他们也哭着喊:“雄起!”“雄起!”
许多女人泣不成声。四川人心里的哀痛,没有人能比他们更明白。
一群人嗓子喊哑了,立刻就有另一边的人接上:
“同胞-走好!”“中国-平安!”“加油!”“中国-加油!”“汶川-加油!”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都站定了不动,静静看着。我看到,许多人眼睛红红的,有个警察戴着墨镜,分明有泪水流下来。
在数万吼叫的人群中,有个男生一直双拳高举向天,举了很长时间。
我抬起头,成都的天空,惨白得没有颜色。
上天啊,你看到他们的伤痛了吗?你听到他们的勇气了吗?卑微如人类,他们的苦,还不够吗?
 
“加油”的吼声响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么多天的压抑和沉重,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哀悼毕竟不能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我们毕竟还要醒来。
国难日是一个告别,也是一个开始。
还有几万个破碎的家庭,要抚平512冰冷的伤痕。还有遍体鳞伤的四川,要重新站起。
还有中国,民间巨大的善良力量,要真正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逝者安息,生者加油。路还很长,我们一起加油。

2008年5月19日  7 张纸条儿了已经

短信

昨天,陈子君的爸爸发来短信:
谢谢你的关心,昨天下午在倒塌的房屋下找到了我的女儿,从此我不会再听到每个星期都有人再叫我爸爸。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破碎,成千上万,十万,可能更多。眼泪咽在肚子里。
 
 

2008年5月17日  6 张纸条儿了已经

汶川大地震-成都

早上六点出门,现在终于坐在成都的酒店里。三小时后出门,去都江堰。
前方是不忍卒读的消息。都江堰算好的,尽管已是阴阳相隔、一片废墟。
他们说,第一个到达震中汶川的伞兵,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和当年的唐山一样,这座11万人的县城一下就平了。
还有德阳倒塌的五间学校,埋着的上千学生。北川死亡了三分之二的人口。绵阳被活埋的一万八千多人。
还有很多很多地方,仍然被埋在瓦砾堆的,数以十万计的人们。
暴雨、余震,持续不断,他们还能挺多久?
我从重庆一路过来,很和平,成都街上有些帐篷、睡在车里的人,但看来还安详。
可是前方呢?
我不敢想,我怀里揣了本《唐山大地震》,几次想打电话给钱钢老师。
钱钢说,23岁报道唐山大地震的经历,让他一夜之间成人了。
我不敢想。在这之前,我连车祸都没见过。我不敢想尸横遍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朋友打着电话就哭了。我听着消息,心里紧紧的。可是同事告诉我,我们是记者,要专业。想哭,采访完才能哭。
 
好,做好准备吧。心理准备。祈祷更多的人平安,祈祷更大的悲痛也不能把我们击垮。
 
睡了。家人放心,我去的地方都很安全。
 
 

2008年5月14日  28 张纸条儿了已经

小生命

      你觉着你的小生命是用来干啥的?
      一把年纪了,思考这类终极问题变成一件令人鄙视的事情。于是大伙儿半推半就,欲说还休。
      好嘛,加点佐料,幽默点,不羁点,玩世不恭点,牛B哄哄点。
      心里头一百二十个认真,说出来一百三十个满不在乎。如今这是聊天儿的潜规则。
      有人说要岁月静好现世安顿,小生命干啥不重要,舒坦就行。说话的人,在投行一天睡不到五个小时,日日十指飞舞口干舌燥面呈菜色。
      有人说要伺候爹妈伺候老婆伺候娃娃,她好我也好。说话的人,日日在老妈老婆女儿之间分身乏术,房贷车贷榨干了最后一点父性光辉。
      有人说生命在于影响力,致力要为许多人洗脑重塑他们的生命。说话的人,嘴巴转的比脑子快,从某教官变成某国嘴,在TVCC享受众星捧月的生活却常常记不清楚自己是谁。
      有人说眼看着客观世界因为自己变形才觉得不浪费此生。说话的人,开发别人的东西卖别人的产品,日进斗金仍然焦虑生命虚度,在创业冲动和性质温和的水果里怀疑人生。
      有人说要走过很多的桥喝过很多的酒,和从文老师不同,他还希望爱很多人。说话的人,揣上EOS睡袋手杖雪山鞋打算浪迹天涯,只是到了一个小地方,就被美酒佳人醉倒,再也舍不得抬腿前进。 
      有人说小生命是用来享受的,怎么享受?看着家里两只变态兔子每天打来打去就是享受。说话的人,宝宝斑斑左亲一口右摸一下,叹声我佛慈悲众生皆可渡。
      还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盯着自己的脚趾头三秒钟,说,我还在想,我不知道,我没有找到……你说呢?
      他们扑向丽江西藏,眼里是纳斯达克,手里是二锅头PDA,口中念叨着魏晋风骨、全球化肚腩……实在郁闷了,就去下家乐福站队,看解放军占领巴黎。树挪死人挪活,生命在于折腾。既然没有答案,那就把命题折腾成伪命题,就HIGH了。
    
    

2008年4月23日  6 张纸条儿了已经

韩寒:一场赶集

赶集  By韩寒    
      关于这个问题,大家的理由非常的充足,首先家乐福的大老板如何了,而法国政府如何了,其次不管如何如何,我们的目的是让国际社会感受到我们的态度,让某些国家知道我们的力量,让某些人道歉。
      我想说,道个歉是容易的。但是要改变对我们的态度和想法,似乎很难,而且经历此事,可能更难。
      为什么一定是家乐福呢?这没有一个一定,因为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到时候我们也会问,为什么一定是XXX呢。但官方喜欢抓典型,潜移默化之间,老百姓也已经能抓典型。
      我觉得,抵制家乐福其实挺没有出息的。对于真正爱国的检验应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当你需要承受经济和生命的损失的时候,你愿意为了你心里的信仰而付出,这是真的。去家乐福闹闹,挺没有腔调的。其他国家侮辱你,你在自己国家为难一个超市,对着这个超市,有人抵制,有人拉横幅,有人要游行,有人看热闹,还有人用一百元去买小东西,要找光他们的零钱,有人自己降下家乐福的中国国旗,然后拍个照说是家乐福给中国降半旗。我认为这些行为都有点拿不出手,尤其是最后一条,那是猥琐加惟恐天下不乱了。爱国有的时候是自救,但有的时候是种腔调,我们做的没腔调。
      当然,你可以指责我说,那你做点有腔调的事情啊,你去围法国大使馆啊,你去法国抗议啊,你去吧炸空客A380啊。关键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心里根本就没那么想过。我依然做着我的本职工作,写好东西,赛好车,一年比一年进步,现在我们拉力水平可以在亚洲比了,让赛车水平很高的日本人和相对比较高马来西亚人都刮目相看,而且不输他们甚至可以战胜他们,再给一段时间估计我国车手和赛事的水平能赶上欧洲的二流,希望能出现顶尖的代表去何欧洲的顶级车手抗衡……最后的目标就是法国的世界拉力锦标赛之王勒布,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这些都是我们在做的。而一些人在做的却是去搞一个超市,要是你不去搞的,就是汉奸和卖国贼。
      外国人说我们两句,骂我们两句,我们全国上下急成这样,而且边愤怒边得意,得意的是我们的“民族凝聚力”和“祖国终于强大了,所以一些国家开始害怕我们,企图分裂我国”。可是我怎么就没看见一个让世界都害怕的国家和民族的国民应有的气势呢。你搞家乐福,你很多中国人搞了半天,搞得家乐福里的中国员工也左右为难,然后围了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来几个坏事的中国人再砸那么几下,然后出动一帮中国防暴警察,看到的全是中国媒体的报导,敢情过程里没出现一个法国人啊。
      我们觉得,支持我们的,夸奖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朋友,反对我们的,贬低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敌人。这个是非观未免太简单了和太看重自己的面子了。
      我们的民族自尊心怎么那么脆弱和表面呢。人家说你是暴民,你就把人家骂一通恨不能打一通,然后说,我们不是暴民。这就好比小明说你是笨蛋,你就对着小明女朋友的弟弟的狗举个大牌子,上面写,我不是笨蛋。这个讯息的确会反馈给小明,但小明依然觉得你是个笨蛋,你像你觉得自己很委屈,而小明其实更加笨一样。
      到了今天,有一个让人难过的倾向,就是我们几乎没有正方反方,你就是要表态,你抵制不抵制,你如果抵制,好样的,你是中国人,你站对了队伍,你如果不抵制,你就是汉奸,你如果不表态,你也是一个孙子。不知道这时候法国政府开放对抵制家乐福的中国人的入籍申请,会有多少人想去法国做卧底?
      五月一号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你我都不知道。但我真的怀疑大家的内心是否真的那么愤怒,还是大家很久没有行游和会集了?参加行游很好玩吧,赶去会集很热闹吧?爱国主义庇护下的行游和会集又很安全吧?如果你真的不能忍受,觉得现在的情况等同于八国联军侵略,是国难当头,是形势危急,是四面楚歌,而解决的办法就是必须对着超市抗议,那么我也尊重你,我最终也能理解你的情怀。就怕你是个赶集的。

2008年4月21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热浪中的牢骚

1、“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就是在一个缺乏常识的环境下一些缺乏常识的人既对自己的能力自信满满,又对自己的价值体系坚信不疑,还对自己的道德激情深感自豪。倘若这些人大权在握,就会导致广泛的悲剧,比如两次世界大战。倘若这些人是普通民众,那么祸乱会小一些,只会导致智慧湮灭——智慧这东西我们肯定有的是,要不我们怎么会总是随手就毁灭那么一些呢?更可怕的状况则是上述两者结合在了一起,这样的悲剧在中国历史上可不只发生过一两回。”——摘自李海鹏的博客

2、我不想在这当口给MSN挂红心。“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心里珍视的感情不可以被标签化,若是为顺应某种趋势、配合某种目的,这感情就太掉价了。

3、一些反对你的人示威了,一些误会你的人谣言了,一些原本就不相信你的人更不喜欢你了。恨你的人很高兴,爱你的人很伤心。这不就是真实的世界么,只是你从来不肯面对罢了。重复说“我没错,错的是他们”是没有用的;只用对自己有利的事实代替全部,连找几个缺点装装样子都不会,你这么玩儿,谁还愿理你啊。

4、大多数人不会跟你死磕的。正视自己、学会沟通就没事了,别光躲起来骂人。

2008年4月16日  4 张纸条儿了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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