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就是个大仙儿。”
見到艾未未之前,一个圈儿内人如是评价。
做完一个小时的访问后,我深有同感。这个大胡子、大肚子、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人,他的生活状态和他的外形一样,本身就是最好的艺术。
艾未未说他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作品。有些评论家也会对他不以为然,他们说,无论是那些未经粉刷的、包着铁皮、裸露着水管的房子,或是前卫概念的小建筑作品,又或是德国天空下的一千零一夜《童话》,在当代艺术史上,实在不算是标新立异的原创。
但是当这个人挺诚恳地说:“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创作,每当说到创作,我都会比较羞涩。我觉得创作是上帝的事情,我们只是游戏。”你心里又会暗自惊呼。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两种艺术家,一种是事业型的,把全部的天才和热情挥洒在作品里,厚积薄发,鞠躬尽瘁;另一种是管不住自己的,灵感从每一个毛孔里四散而出,无法聚集而成传世名作,却活得极尽恣意潇洒。那艾未未无疑是属于后者,也许王小波也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生活远比艺术更重要,“可以没有艺术,但不能没有生活。生活到过瘾的时候,都是艺术。”
*艾未未简介:
诗人艾青之子,艺术家,建筑家。1957年8月28日生于中国北京,幼年随父母在新疆、东北等地流放生活,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1981年退学赴美,在美国一混十二年,念过不同的学校,没有毕业过,打过不同的工,还联络当地人脉协助拍摄了《北京人在纽约》。1993年回北京,1996年父亲病逝。1994-1999年主编出版前卫艺术刊物黑皮书、白皮书、灰皮书。1998-1999年任中国艺术文件库艺术总监。现在是“鸟巢”顾问。
*访谈精选:
关于中国
问:你说过你不喜欢北京。
答:我不喜欢北京,当然,更不喜欢一百倍的就是上海了。上海是一个最虚假的城市。
问:但北京充满了可能性。
答:北京是一个最没人性的城市,非常政治化,全部是由机关和行政的规划来完成的。但同时,由于有巨大的利益集团在这儿,就有巨大的缝隙,有缝隙,就有很多藏污纳垢的地方,我们就属于这种污和垢。权力本身强大到已经不在乎周围这些事儿,所以又给了我们巨大的自由度,各种其它的价值观有可能在这里生存。这本身是一个矛盾的地方,它有这么大的不合理性,但是又有人生存的细节。我觉得矛盾本身是人思考的必要条件。
问:对香港印象怎样?
答:香港是一个很务实的城市,尽管它没有什么文化,但至少不去过多地渲染那种虚浮的东西。那里的人兢兢业业,为着一点儿生活的必要。
问:但香港这样成熟的商业社会,相比北京,实在沉闷很多。
答:的确,在一个巨大的系统中间,个人在权力面前是非常没有力量的。但在北京这个城市,你能看到魔鬼式的运作,但同时你也能看到你希望的英雄主义的感觉。你还有一个行善的空间,个人还会有愤怒和情感。
问:整个中国都是这样。
答: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代。一个高度集权的社会,当它一旦消失了权力的依据的时候,会变成一个最自由的社会。因为它过去的权力高度集中,所以社会结构是非常单一化的,一旦失去,就是完全无序,全乱了。
问:德国曾经是这样,但是完全无序的社会自发地呼唤一个新的强权,于是出现了希特勒。
答:时代不一样了,全球化和信息时代鼓励个人的可能性,消解中心,这是一个彻底的新的时代出现。
问:网络提供了最大的技术背景。
答:没错。很多人还意识不到网络的作用,这是天上掉了一大馅饼,免费地为社会的改革做了最大的贡献。中国人是最幸运的。
问:你感觉中国的这个新时代有多远?会怎样到来?
答:过去几十年的时间,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无论是政府、政策。中国人不是笨人,情感和理解能力很强,但是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又很缺少理性和秩序,不善于系统地处理问题。由于感性很强,所以这个国家的变化会从个人身上开始,而且会完全不由分说地发生变化。这个变化会很迅速。我以前说十年,现在我觉得,五年。
问:五年,没人可以阻挡?
答:这是本质性的变化,不受任何人控制。任何人想控制这个,必然会被历史忘记。谁也不能成为历史的逆流,谁也不能阻挡人们要求自由和民主、要求个人的自由精神,这是大势所趋。
关于中国当代艺术
问:中国当代艺术的价格很火爆,其实在西方,中国的当代艺术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答:中国的现当代艺术在世界上,是一个全面爆发的形象,充满幻觉。
问:就像当代中国?
答:对,和中国呈现在世界面前的样貌非常一致。当代艺术是中国的一个反光,是中国这个发光体的一个亮点,它本身让人感到很刺眼、很眩目,但是它到底有多少内容,能有多持久,这个还很难说。
问:国际价格为什么会这么热?
答:西方对中国很敏感,但是按照比例来说,中国所有艺术品的成交额可能不会比几张印象派的作品价格大。就像中国股票市场再热闹也不能跟华尔街比,中国人自己别把自己弄懵了,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在国际上,中国充其量是一个盈利的小企业。就像一个打工的姑娘本来做足底按摩,可是到了一个大户人家,可以坐小汽车,可以带着孩子去上学,甚至可以让他去学英语。中国人在世界,就是一个打工仔,就是一个进城不久的打工仔,挣的那点儿钱,就是人家桌子底下掉的剩饭。
问:好像很多年前就是这个形象,现在没有变化吗?
答:从二三十年之前到现在,没有本质上的变化。但是内在开始要求变化了,因为走不下去了,其它打工仔还等在门口报名呢。于是就想是不是要转型,不转型可能就有问题了。所以开始谈什么创意产业,文化的附加值,等等。
问:今天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人人都评价说不健康,不成熟。
答:没有任何事情是健全的,中国人,是一个断了三条腿的螃蟹和一个掉了半截的蜈蚣接在一起,然后还有缺了两个夹子的蝎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合体,但不管怎么样,它仍然是生命体,它仍然在移动。我们不需要用过去通常所说的健康、正常这些词,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全新的时期,很多东西要重新定义,很多价值要重新评估,很多状态要重新理清楚,所以过去是无法和今天的现实来招架的。所有不健康的因素都是最健康的因素,健康的因素都是不健康的。
问:举个例子?
答:比如八荣八耻就是最不健康的因素。
问:别提这个了……
答:我觉得这个社会,最健康的一点就是它原来结构的粗暴和简陋,这也是它最不健康的。实际上它给新形态的出现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极端的不自由和极端的僵化,会在短期之内让中国呈现出极端的自由和极端开放的活动空间。这在全世界看来,都很辉煌。太惊人了,这在欧洲不可能,在任何一个严格的秩序下都不可能,在这儿都可能。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一个不是人能够要求的特殊的时代,它是积累了几十年、上百年的不幸,达到的一个特殊的状态。但是它出现了,它就有它的极大的合理性。
问:那说到现代艺术家深受商业影响,你怎么看?
答:这都很正常。一个时代谈这些是最小的事情。更大的问题是这个时代是不是有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自己的理念。
问:有吗?
答:我不能说有没有,但我想应该在出现。一个最好的跑车设计者可以设计最优美的图形和高速行动的方式,但没有一个设计者可以设计车在翻车或者撞击中的形态,这个形态确实比其它形态要复杂和灿烂很多,中国处在这样一个形态。之前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期,从八九以后,包括全球都在做这个准备期。
问:还会出现一个核心精神或者价值么?
答:可能会不断出现,但是核心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核心的目的就在于希望人能够不断颠覆他。最后的核心,可能会回到个人身上。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状态第一次出现,就是在网络时代。只有网络是共产主义。
关于艾未未
问:你个人的价值核心是什么?
答:就是希望别人能把我共产了,我希望别人能利用我,希望别人觉得,哎,他有用处,我可以用他一下。天下为公,孙中山说的。
问:能说说艺术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答:可以没有艺术,但不能没有生活。生活到过瘾的时候,都是艺术。我实在是用很大的可能去忘记艺术,艺术太不重要了,生活太重要了。生活到一定时候,必然就是艺术。
问:你有固定的创作时间吗?
答: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创作,每当说到创作,我都会比较羞涩。我觉得创作是上帝的事情,我们只是游戏。
问:但你的作品还是很多。
答:对,我喜欢游戏。
问:比如《鸟巢》?
答:是小游戏之一。
问:你的作品被认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答:哈哈,现在被认可了吗?
问:当然了。(否则我来干嘛……)
答:恩,现在应该是被认可了。其实这个社会必然会认识一些阿猫阿狗的,不是你就是他,一定要有,这是这个社会结构的一部分,报纸每天要登,或者杂志要登。总会有些乌龟王八蛋被放上去,这是被社会所谓的认可。对我来说,第一我不会觉得社会认可我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因为这个社会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炫耀的社会,这个认可本身很可疑。所以我从来不把它当回事儿,爱谁谁,别跟我来这套。现在,是好像闹出点声音,折腾点儿事儿,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生命的正常过程吧,你出生,你死亡,中间呢,证明你是活的,你翻腾了两下,就像鱼在案板上跳了两下,最后那一刀还是要切下去的。然后进油锅,刺啦一声,然后给端到饭桌上。
问:你好像对媒体采访很宽容?
答:嗯,我一年大概有一两百个采访,每一天平均两个,离开了就会断开。任何采访我都会接受,可能是宠物杂志,也可能是爬山。采访对我而言就是谈话,登不登我不太在意,只要你不改变我的原意。只是有的时候碰见一些来访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说也说不清楚,我挺替他们难过的。
问:这么多访问,不打乱你的生活吗?
答:我没有别的生活,一切都是我的生活。没有什么东西怕打乱,如果能有什么东西打乱我,那真是我最大的快乐。
问:这个工作室你住了多久?
答:这个工作室九九年盖的,住到现在,是在中国的唯一一个工作室。
问:喜欢这里吗?
答:不喜欢,随时有人来拆掉我非常高兴。我最喜欢的地方,实际上就相当于飞机场和火车站的候机候车室。
问:在路上?
答:路在家里吧,呵呵。
关于建筑:
问:很多人批评,鸟巢、包括央视新大楼,这样的现代建筑破坏了老北京城的美感。
答:这是狗屁人说的狗屁话。北京如此之大,我们被元朝统治过几百年,被清朝统治过几百年,没有人敢放一个屁。故宫本来也不是个什么东西,长城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人云亦云的,在今天发生了一些变化的时候就开始瞎咋咋。这几个破建筑能改变北京什么?几个建筑在城市中的比例是千分之一不到,甚至万分之一,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一些失去了过去乐园的老王八蛋们、院士们的绝望的叫声。在北京,有什么东西能比长安街和平安大道更反动?不可能的。最大的刺激这个城市神经的,还是由这些非常愚昧的规划来完成的。
问:被拆掉的老建筑呢?
答:中国没有什么好的老建筑,全部拆了,一个推土机过去,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这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马上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如果不是,就算不拆,仍然是一堆垃圾。美国没有什么老建筑,仍然创造了历史。东京被炸得乱七八糟,仍然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我觉得这些陈词滥调,只有最平庸的人会重复。
问:但是对生活其中的居民来说,回忆就割断了。
答:回忆对他们来说重要吗?不重要。没有人知道八九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说文革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清算这五十年的历史。一点儿都不重要。中国人,千万不要过高地估计了中国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待历史的,怎么看待事实的。
问:其实很可怜,大多数人只是记住了当权者希望他们记住的东西。真实的历史仍然要被掩盖。
答:现在还压抑这些事实,只能加速这个制度的灭亡。因为他不是一个坦然的制度,它不能面对真实。
问:这些话你愿意刊登吗?
答:毫无问题,我没说出一句超出事实的话,我的嘴负责。我从来不对媒体说我要审你的稿,我尊重媒体。
关于《童话》
问:有预期么?希望作品能表现什么?
答:它表现它所表现的。它不是个记录,也不是什么狗屁个事儿。中国春运都能表现上千万人的迁移,我的作品跟这个没有关系。但它跟每一个人是有关系的,因为他们获得一次这样的经验,这个经验甚至可能跟他一生有关。
问:选择样本是随机的吗?
答:我们有三千人报名,这让我非常为难,因为我觉得只要报名都应该去的。通常我是以几点为依据,一个是去的必要性,比如本身有职业、有个人经验的人;比如学生。或者还有很多永远不可能有出国经验的人,比如农民,少数民族小山寨的整个村子。什么人都有,收费站的,音乐老师,什么人都有。
问:说明网络的力量很大。
答:对。我就放到个人博客几天,也没做广告。有山寨里的小学生,主要是亲属告诉他们的。也有农民的亲属在北京,从事媒体或者其它工作的,告诉他们,他们说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能让我们整个村出去。我说,哎,这就是给你们整个村设计的。其实,能走动的也就二十多个人,有的想想就不去了,说家里有猪和牛,这猪和牛他们舍不得。对有些村落,他们花个三五块钱都是很困难的,女人连名字都没有,办护照还要临时取个名字。我觉得对他们是梦想,这个梦想他们会持续到今年七月份。
问:过程会全程记录?
答:全程记录。我们有十个人组成的纪录片小组,有最好的中国纪录片的导演。他们采访愿意去的人,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他们为什么要去,他们申请护照的过程,还有去到以后在德国的反应、状态。
后记:
1、每次听自己的采访录音都捶胸顿足,不相信自己怎么傻B成这样。。恩恩啊啊废词一大箩筐,还经常在艾大仙说到情浓处莫名其妙打断人家,唉,人生啊~~
2、 在今天的媒体上,和艾未未的名字同时出现的标签词常常是“颠覆”。人们说他颠覆权威、颠覆传统,颠覆自己的父亲,也颠覆了自己。但看着这个笑起来实在很厚道、讲话声音实在很温和的中年男人,我有时候怀疑,我们所认为的“颠覆”,是不是在他身上真正存在过。
或者对于一个心灵自由、无所束缚的人,实在又何来颠覆?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第一感觉以及之后无穷的YY。
不知道为什么,他毫不避讳的言词背后,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情,那感觉,很像他的父亲。
照片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