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情书


 
在南丫岛的海边,Z教我抽第一支烟。Capri Superslims,细细的薄荷味道,除了口腔,基本上我无法控制烟雾去往任何地方。于是很愚笨地呼哧着烟雾,配上玫瑰色的香槟酒,在漆黑一片的大海前拍了一堆故作深沉的照片,以作纪念。

烟雾缭绕的时候,他读起诗来。四川人柏桦的诗,从1989年往前读,读遍80年代。我闭上眼睛,听一个诗人的纯粹,听一个读诗人的乡愁。李后主“吹燃了一个风流的女巫”;“冬日的男孩一寸寸进步,他进步的热泪,焚烧了良心的海市蜃楼”,“怀才的秋天早已死去,笔直而无知的疲倦累垮了空气”;“我听见孤独的鱼,燃红恭敬的街道,是否有武装上膛的声音,当然还有马群踏弯空气”,“整整一个秋天,美人,我目睹了你,你驱赶了、淹死了,我们清洁的上升的热血”……

风清月朗,繁星满天。一个纯洁的灵魂拍手作歌,而我,听见身体深处响起的悠长应和。

这一天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天气很好,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给Z讲山西娘子关发电站工程师写的末日故事:即使确切知道四百年后地球将被撞击毁灭,科学家和政治家闭门协商的结果仍是,放弃唯一的救生途径——光速飞船。为什么?很简单,飞船不可能运走所有人。要么同生,要么共死,这才是人类世界最后的纳什均衡。如果人类确知远处有且只有一条窄窄的活路,那么世界毁灭的地方,肯定不是路的尽头,而是路口——前赴后继抢夺生路的人们早已自己把自己灭掉一半。

Humans are too evil to even deserve an end. Z说。

烟雾熏得我有些摇晃。我抱着他说,你真好,我爱你。

Z笑了。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忘记了世界末日和人类罪恶,开始了例行的相互夸奖。我们在对方身上,一次次尝试更专注的凝视、更准确的理解、更完整的体会,尝试看到他/她背后的一整个世界,然后找到更准确的词语,更温柔的表达,去描述,构造,送给他/她——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那每一个词都是真的。不是情人说给情人,不是男人说给女人,女人说给男人,而是人说给人。

True love is love for humanity. 几年前看见刘瑜的这句话,内心深处的震荡至今还记得。当时,我还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爱情,但我不喜欢羡慕别人,更不喜欢为了虚无的想象任性伤害。我埋头生活,埋头去爱,只是偶尔好奇,命运究竟会把我引向什么样的人生?

直到今天,和Z在一起7个月,还有一大半的我停留在不敢相信的惊喜里。

身为灾难幻想症患者,世界末日一直是我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终极幻象。末日前你会做什么?过去几年,我设想过无数答案。回到父母身边?讲出一些一直忍着的话?去见一直横亘在心里的人?

我没有想到,在这说话不算数的世界末日,我却真的可以,心甘情愿地写下这句话:

亲爱的,末日也没什么,因为我已经遇见你。

 

2012年12月24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solitude

重温Before Sunrise,看到一半,不再继续。

T说我看片时面带微笑的表情,好像面对养育多年的宠物。

我想我终于可以把所有青春期的爱恋连同这片子一起打包,不计前嫌地珍藏,也再没有必要翻出来自赏了。 爱会成长,就像人一样。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只是所有故事的起点;两个人一起学习,懂得尊重并享受各自更丰富的孤独,这才是故事可以讲下去的唯一理由。

就像里尔克所描述的爱:“两个寂寞相爱护,相区分,相敬重。”(Two solitudes protect and border and greet each other.)它们从未合二为一,它们为彼此发掘了更加丰富的自己。

2012年9月19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原来

回忆在橙色的沙发上搁浅了,屋子里只流淌着肖邦。

音符沿着头发滚落,一直滴到睫毛上,心口里,手指尖传来微微颤抖的暖意。

远处,那个灰蓝色眼睛的男人一直低沉地站着。

他从没有讲过仁慈的故事。他的镜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坚定。一切坚固的东西在那里烟消云散。

偶尔他停下来,闭上眼睛。不是不忍苦楚,而是守住尊严。

T说,Herzog是他的英雄。在孤独的最深处,他迎接住他,指引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更加宽广、深邃、拒绝了人类式幻想的世界。人在其中的卑微,成就了另一种高贵。

常常地,我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心里生出金色的忧愁。

我知道,正如没有办法分享的这一个晚上,这是我没有办法分享的一场爱情。

它没有纪念日,没有五光十色的承诺,没有咋咋呼呼的惊喜。

它柔情深种,但是云淡风轻。

在灵魂深处,我看见他的影子。

原来你也在这里。

如此而已。

2012年7月19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克莱因蓝

九廣列車從沒有這麼轟轟烈烈,

快馬加鞭,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之前,灰姑娘要趕回家去。

手機熄滅了最後一束光線,

山林裏星河翻滾,

月光改變了空氣的流速,

喘息顛覆了維多利亞港,

文藝復興的穹頂與巴塞羅那的懸線交織成水瀧,

迎頭淋下。

白花花的月亮下面,你給我披上一身克萊因藍。

再也不用互相吹捧了。

空氣都醉了。

2012年6月11日  丢张纸条儿吧

诗意

你让那些过去的痛苦变得值得,它们不再是我向前走的负担,因为你,它们变得有意义。

你的目光穿越了此刻,洞穿她一路走来的明亮和阴暗,接纳并享受,你叫它,真正的诗意。

这是我最最感激的地方。

2012年6月1日  丢张纸条儿吧

月光码头

月光涔涔,远处的跨海大桥模糊成闪亮的别针,把黑暗中起伏的海浪和渔火凝固成一张明信片,定格在我面前。

曾在朋友的结婚照片中看见过这个场景。海的旁边就是工业时代的大机器和起重机,在弥漫着爱情味道的照片里,它们就像驯服的巨兽一样乖乖趴着。如今第一次到这里,海面宽广,巨兽安详。这是一个货运码头,海岸线上遍布着钢筋建材,动作矫健的工人在堆积成山的木杆与铁线中间穿行。他们和宁静的海面和远处的晚霞连成一片,有一种猛虎嗅蔷薇的温柔。而背后,坚尼地城的高层住宅连成排,像亮满了灯的电路板,有种严丝合缝的安稳感。

如果香港是一颗水滴,站在这里,就像身处水滴的正中间,360度转身,都是这都市各个切面最典型的映像。

这颗水滴曾经让我窒息,丢盔卸甲也要逃离。飞机从大屿山拔地而起的时候,我痛哭着看外面倾斜的小岛,优美的海岸线怀抱出的玻璃之城,看起来是那么虚伪和脆弱。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回来。

现在看来,痛哭是真挚,誓言却是矫情了。“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分开”……哪里有誓言经得起考验呢?哪一次不是命运还没来得及插手,自己就已经在时过境迁里融化成了另一个模样呢?在时间里勇敢的人,懂得平淡的力量。就像那些经住了考验的承诺,一定都是平平无奇,没有指点未来的豪情,也没有海枯石烂的戏码——两个人眼里看着对方,说,珍惜此刻,此刻有你。

就像此时此刻。

仿佛不经意地,走回了水滴的正中央。轻轻站在这里,和时间问声好。

我不再向一座城市索取永恒。无常会席卷,但在每一个确切的此刻连成的河流里,这种席卷显得荒谬。冯唐说,用文字打败时间;史铁生则在地坛里,拍拍时间的肩膀,像对待一个无谓的路人。斩钉截铁的东西充满了可疑,而拙朴的相遇,绵绵延延,无绝期。

谢谢你让我站在这里。我们听海,哼唱着那些跨越了年代的老歌。我们饮酒,大声念诗。你把心里的世界地图讲给我听,从一个房子到另一个房子的故事,你的手势飞舞,迷人之极。我们也讲政治,我们都不认为这是肮脏所以理所应当回避的,但我们都认为这是肮脏所以应该努力去付出些纯粹的。还有现实,现实里的伤口,我们懂得,给它时间,让它复原。我们讲二到飞起的笑话,恩,恐怕上帝都觉得我们无可救药,这真好。

许久之后,我又愿意用文字去描摹美好,而不只是迎风作战。谢谢你,让我有了和时间问好的勇气。

幸福常念,念念不忘。

2012年5月29日  丢张纸条儿吧

相遇

我不知該如何敘述這一切的發生。

迷路中的一頓泰國午餐?西環碼頭的一杯啤酒?短訊里的打油詩?愛畫畫還愛唱情歌的七歲女孩?還是老北京的餃子,老四川的抄手?他調笑,若說有情緣,為何遠隔東西兩端,若說沒情緣,為何偏偏一起滿城亂竄。我也接茬,西環蒼蒼,聯辦冰霜,有位公子,亮堂一方。他說我們互相傾慕,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雷勾動地火?我只想說,我的靈魂聽到了、聞到了、感覺到了許久未有過的幸福。

相遇是一場奇跡。兩個星期前,我還在日記上寫:沒有時間,沒有愛,沒有溫柔。兩個星期後,我難以置信地在上班的公車上看見自己在傻笑。不去想未來,也不再想過去。我守著每一步的燭火,一步一步地走。我想要做更好的自己,對得起你的目光。

不管命運會交付什麽,我來了,我擁抱,我承受。

2012年5月23日  5 张纸条儿了已经

归来

命运总是定期清空我的记忆。我有一个再也不用的名字和博客;有一篇第一次写完了开篇的小说,三千字,存在手机里,和E71一起在夜半的五道口不知所踪;有一些无法复制的影像和声音,伴随电脑、录音笔、相机,在寒冬的房间里被闯入者窃走;还有很多在路上的碎碎念和朋友们的嘘寒问暖,伴随着两个微博账号,一起被强制删除。我总是来不及备份。它们不管不顾地从你生命中撤退,缓慢而坚定,你试图写下来、吞下去、粉碎了揉进身体里,都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失,看它们在你身后混沌成了一场大雾,无处可追。

念念又如何。念念不忘着,许多人和事就这样忘记了,变成了身后一条淡淡的轨迹,甚至连轨迹都没有。前行茫茫,后顾苒苒,原来无论如何,亲人和美,家庭幸福,都改变不了那件事:你必是孤独地进入生命,末了孤独离开,没有人可以真正陪伴。

那么,就勇敢一点,开始吧。

打开自己,让生命进来,自由,自在。

2012年4月17日  丢张纸条儿吧

杏花村

搬进这间空空荡荡的房子之前,我费力地让自己忍住,不要去端详周围。
白色小楼,面前是海,背后有山,地铁站里fancy的装饰,那对手牵手站着就会奏起交响乐的小天使一直站着。从在香港工作的第一天,这里就一直是我的梦想居所。嗯,曾经是我们的。
它有好听的名字,乡气袭人,又诗意盎然。可以是卖月饼的铺子,也可以是牧童遥指的酒家——
杏花村。
在地产中介的介绍是:东区低密度经典豪盘。就象港译的电影名字一样,有种直白到恶俗的幽默。
实际上就是楼不高,有树,有个小区的样子,门口有麦当劳和七十一,旁边有交通工具。用虫的话说,在住宿问题上,哪里长得像内地,哪里就是豪宅。Absolutely。
于是和虫咬牙跺脚,就在这一万四一个月的村子里蹲下来了。
关键是,出门十分钟到公司,对于加班控来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么。

于是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搬家。
移动行李,打扫房间,逛IKEA、实惠、日本城、丰泽,购买网络水电锅碗瓢盆……
年复一年地,让我在一个城市找到存在感的,竟然不是街市而是宜家,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电影里的小中产夫妻常常在宜家里勾勒自己爱巢的模样,我也曾经在一遍一遍的宜家之旅中,以为自己找到了独一无二的家。
画过精确到毫米的家居设计图,一个不足400尺的房子,确保每一个角落都物尽其用,一遍一遍地在5个家具店之间跑来跑去,做最不擅长的排列组合,挑各种尺寸卡位刚刚好的家具电器。每每卡到分毫不差,就升腾起巨大的满足感,仿佛把“家”这个字又多填满了一笔。
仿佛这个家从此被金光加持:这是你们的,你们的独有幸福。
时间像水一样都淌光了。
几年过去,我又回到了IKEA。
他们怎么都不换家具啊。还是那些沙发,远远看一眼,甚至都还记得尺寸和价钱。还是那些床。特价的永远是那几套,459,699。垃圾桶还是19块。杯子还是那9块9的六个。连挂在墙上的画都一样,金黄银杏路,曼哈顿,港人至爱维多利亚湾。FT,连宜家的黄蓝袋子,我都还收着好几个。
住进爱巢的人们,哪里管这DIY的爱巢原来大同小异。今天你造一个,明天我造一个,“每每卡到分毫不差,就升腾起巨大的满足感”。可是同一栋楼的好几户,升腾起来的东西都差不多。
当时间走开,人却滞留,那些“独有幸福”,才尴尬地被戳穿。
像是戏班过场,热闹一番,留下还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个秋天,又回到IKEA。
要沙发么?要柜子么?这块地毯怎么样?要买个电视机不?
室友快活地问。

2011年10月15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最最遥远的路程

太久没有只为自己写字了,给许多篇小说写了开头,都没法继续下去。每天都在写字,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送给自己。是困惑太多,还是记忆太少,我分不清楚。

有人说,他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却对谈话这件事发生了恐慌。每天都在和这世界聊天,有时很暴烈,有时很温和,有时泪流满面,有时目瞪口呆。职业要求我做一个局外人,所以我学着靠近而不融入。我和他们相处,观察他们细微的嘴角颤动,听他们因为恐惧而略显空旷的声音,不激怒也难劝慰,带走他们一生的故事,然后平淡地说声谢谢。那些马上就要忍不住的柔情万种,只能忍住,因为在真相的“公共性”面前,这些显得轻如鸿毛。转过身去,把故事缓缓吐出,狠狠过滤掉自己——最后却又常忍不住,留下一点曾动情的痕迹。
迎来,送往,让世界在身上哗啦哗啦踩过,拍拍土站起来,你,还是一个局外人。

身后的行囊空空,习惯性地四顾,像等待喂食的宠物,在这个用荒诞豢养了你的世界里找寻,激情与平静,故事与永恒。喂喂,可是,你呢?你在哪里呢?
你找到了世界,一个沉沦得如你所痛的世界,一个疯狂得如你所愿的世界。你觉得自己可以有所作为。可你赖上了他,他笼罩着你,给你勇  气给你骄傲给你清高给你悲悯一切的良好感觉。你勤勤恳恳依他而行,然后,丢了自己。
不合时宜地想到《颐和园》里的一句话: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你寸步难行。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但起点与终点都不在世界的任何角落。
你需要懂得世界,但你必须面对自己。
如果你缺少真正的想象力,缺少审美,缺少远离人群去自处的能力、远离队伍去判断的毅力,缺少承担责任的勇气;你所存在的任何一个世界,怎么可能是健康并且美好的呢。
这个自由美好的世界,怎么可能真正降临呢。
一人一世界。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我只想和自己谈谈。

2010年10月23日  一张纸条儿了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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